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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蘿妲?」

 


滂沱大雨陡然降下,漫天橫掃的狂嵐在無垠的稻田上蠻橫捲刮出顛簸的波光,熟悉的景色在此時也變的蒼涼。而我一人在這幾近夜般的墨色迷濛下徬徨,赤裸的腳已恣意蹂躪多少雜草野花?

失焦的眼神漂移輾轉,在無數稻梗之間回盪,渴望能稍微瞥見口中呢喃已久的那個身影、一點飄零的蹤跡。




「莉蘿妲。」




那束金髮、那抹笑靨,是否能為我驅逐似是永不停歇的這場大雨?

不停奔跑的健壯足踝,洋溢希望的氣息也渲染了我,那曾經是稻田的光,不屬於這裡的頹喪。

過往中,那個一向懦弱的我,若是對妳開展雙臂的話……




「莉蘿妲。」




遍尋不著的身影,在這廣闊的大野上如此絕望。分不清面頰流淌而下的究竟是否為雨;而耳中迴盪的是經歷痛徹心扉的嘶啞,還是蒼穹低鳴的悲傷。




「莉蘿妲。」




視線被大雨與散霧籠罩,不經意盈滿的淚將之溶化得一片朦朧不清。眼前若隱若現的殘影,似是兒時我們奔跑追逐的行跡,一路嘻鬧無視了光陰,跨越回憶直至這裡,仍是歡快仍是輕盈,卻如一場夢般令人質疑、不再確信。

蹣跚的步伐,離家多遠?若由妳纖足跋涉,漫漫長路是否更加決絕艱辛?告訴我好嗎?

為什麼,妳從不向我訴說深埋心底的憂傷?




「莉蘿妲。」









「哥哥!這邊喔,媽媽在叫我們!」

那時女孩依然長髮燦爛,午時的艷陽倨傲地高掛於晴空之中,卻也無奈不能媲美那綹翻騰的閃爍。


高聲叫喚的她,時隱時現地在稻田中穿梭如飛,飽熟甘甜而結實累累的稻穗被燠熱的風輕推著些微擺動,漸遠的身影也就自然而然地與金色風景契合地融合為一。



瞬間我目眩神迷。



天真地將這幅畫面盡收眼底,我仍不知箇中奧義,但從此,眼神交會中唯一使我猶疑的,只剩下這奪目的光景、以及奪目的她。





「你是不是沒有聽到我叫你?」突然眼前她疑惑地向我走來,輕拍我的臉頰,:「哥哥,你身體還好吧?媽媽要我們去幫她了喔!你可以嗎?」


「唔…咦?啊、好我馬上去。」我愣了一下,微笑:「妳先走吧,我隨後就到。」


她挑著輕快的步伐離去,而我卻只能緩慢痛苦地撐起這副身軀。抿唇,那屋簷外和樂融融的世界,一片祥和美好的景象使我幾乎泫然欲泣,健壯的農夫農婦們,成群快活的孩子和他們的牲畜,一切在充滿希望的那裡明燦的奪人眼目。


而那屬於我嗎?




跋涉出外,在狂妄的烈陽下,我跛足而行。





隨著我的成長,雙腿卻漸漸萎縮下去,更伴隨天氣驟變而襲來劇痛,向醫生詢問換得的卻也只是搖頭。

這使正當少年的我不再能奔拋、追逐,甚至無法昂首闊步地行走。

但我從不怨恨這雙蒼白細瘦、柔弱無力的雙腿,若將加諸我身的殘疾稱為神的旨意,那我也就只能耗費一輩子的生命與力量去感受、去承載。雖然這帶給我無竭的絕望,生活及行動上造成的不便讓我痛苦難耐,但這雙無法負荷重擔的腳,卻也令我適時地歇息喘氣,一雙眼睛能在眾人忙錄時將所居住的風景盡收眼底,細細品嚐這恬靜鄉間被賜與的所有美麗與溫柔。

是否我所出生的無名村落,古老、傾頹卻仍充滿旺盛生命,也能算是一個神所眷顧的地方呢?



那麼在這裡的我,又該如何去面對「被遺漏」的事實?




『聶爾奇,幫我把這些拿去倉庫放好吧!你妹妹已經先走一步了。』一面用袖拭著額上的汗,母親將清點後的農具一一靠在那截老樹幹旁,面對經過一陣步行而微微喘氣的我,輕聲叮囑:「你呀,身體舒服點時多出來曬曬太陽!那麼白的皮膚,哪像是我們家的孩子呢!」她笑著拍拍我的臉,母親粗糙掌心透出的溫度隱隱傳至面頰,暖和得讓我心痛。



我們家的孩子啊,世世代代都是令本村驕傲的健壯青年。



搬著沉重的農具,木製的柄原也扎手,但經過長年的使用,如今已變的光滑平整。步伐顛簸,要到倉庫得先經過一段下坡的小土丘。兩旁疏落的樹木葉呈青翠,歡快的鳥囀輾轉從遠處來。我一面聽,且小心翼翼地走著,豆大的汗珠逐漸滿溢累積,直到承受不住重力才淌落肌膚,滑入衣領。


突然,一群黑影糾結從樹蔭間竄出向我跑來,我一陣驚嚇慌張鬆手,手中農具鏗鏘落地拌住了足踝,一個踉蹌便使我重重摔下無法爬起。




「唷!這不是聶爾奇嗎?」黑影用鼻子冷哼一聲。原來是馬維那家的路易。「怎麼?難得大白天的看你出來晃,原來是幫媽媽的忙啊?好乖啊!」



路易和他那群大孩子圍在我身旁嗤嗤笑著,傲慢的眼神充滿不齒,而仆在土地上的我則滿臉塵灰。



「讓我...…唔!」我掙扎著要起,左腿卻被人一腳踩下。


「哈!聶爾奇,我看你摔得不輕啊!要不要我扶著你回家呀?還是要大叫你可愛的妹妹來幫她哥哥的忙呢?」踏住我的利馬將硬皮鞋底用力輾了輾,猙獰他那張臉開始歇斯底里地狂吼:「噢天啊!莉蘿妲不好啦!你哥哥跌倒在喊救命啊!快來扶扶他喲!」


那群年長的孩子被逗得一陣哄堂大笑,我卻感到一陣熱氣奔騰上頰。


還是有這種人啊…因為別人與自己不同而產生輕蔑的人。
無論如何,還是無法習慣呢。




「你們…不要叫她…」




「你說甚麼大聲點啊?我甚麼也聽不見。」利馬用手圈著耳朵作勢要聽,口中大聲呼號:「莉蘿妲啊妳快來!妳殘廢的哥哥這下子連開口都不行啦!」


「哈哈!利馬別喊了,你看他臉紅成這樣多可憐!」


「活像顆熟透的番茄呢!」




我緊抿著唇壓抑快溢出來的忿怒,一股不甘彷彿炙熱燃燒的火燄炆烙我的身心,向我的頭臉一路焚來,灼熱難耐。而難道我就任由腳被狠狠踏著卻不開口抗斥?



但是我、憑我又做得了甚麼?
難道跟他們打一場,弄得狼狽不堪再回家被罵?

像往常一樣吧,他們膩了自然就會扔下我找尋其它樂趣。不是毫不在意呀,對於那些難堪的話。







但是,太蠢了。







「唉呀,怎麼你妹妹叫也叫不來呢?是不是她根本不想理你了啊,聶爾奇?」


「說不定是看自己兄長跌成這樣太丟臉了,躲著不敢出來呢!」


「哈哈,她們女生都是這麼怕羞啊!」


「欸,別這麼說嘛,她也算是個好女孩啦。」




有個的聲音稍微辯駁,卻換來一臉不屑滿面驕容。




「…拜託,好女孩?我告訴你,莉蘿妲那女的實在很倒楣!有這樣的哥哥,就算在好、長得再漂亮又如何?到時候也沒人敢娶吧…」路易嘲笑道:「…怕生下來的也是個畸形的孩子啊!」


「……!」








有甚麼,頓時碎了。











一瞬間,我用力掙脫了利馬的鞋底,肘擊路易的膝蓋讓他跪倒在地。


「你憑甚麼…我的腿跟我妹妹沒有關係!少扯到她身上去!」



用盡全力的嘶吼,我撐著地勉強緩緩站了起來。那群人也因一時的驚異而說不出話。不知怎麼的,原本滯留的言語逐漸從口中溢了出來,我逐漸無法克制:

「這一切並不是我願意的啊!我怎麼可能想連累自己的家人,讓他們飽受羞辱!就連莉蘿妲你們也不放過,多少次我看見她受到侮弄嘲笑,都是因為我、因為我的殘缺…!你們以為我不想要有一雙健全的腳嗎!」


喉中的哽咽已令我無法言語,用雙手捂住嘴只因為不想在這裡掉淚。




「……你在說甚麼啊,渾蛋!我的腳到現在都還在麻!居然敢打我…!」

隨著路易一聲怒吼,我一愣,被揪住領子往後猛扯隨即仰倒在地,緊接而來的就是如雨點般的拳頭,硬是突破了雙手的格擋向我臉上狠狠揮來,但我也抓住空隙朝他下顎揍了幾拳,感受到疼痛的同時,眼見路易的瞳中燃滿了憤怒,像是要噴火般的閃爍著。



真的,我不想敗給這種人。



我們在地上瘋狂翻滾扭打成一團,而旁邊的人要不吆喝助勢;要不就趁機想辦法壓制我好讓路易得勝。一次又一次我閃過了他蠻橫的攻勢,強力還擊,卻也逐漸增加了身上、臉上瘀青紅腫的傷痕,但甚至那深深裂口迸裂出血也無法使我沸騰的怒氣停歇。直到──





「哥哥?你們在做甚麼啊!」

親愛妹妹渙散的瞳中充斥驚慌,快步從土丘後方向混亂的戰場跑來。



眼見她奔跑如飛,我不想她捲入這場無謂的爭鬥,要撐起身驅她回家,卻因為一時停手而被路易那黨人抓到了間隙,他們一股腦全朝我身上撲了過來。不僅雙手被制,且雙腳早已無用。路易趁機用手抵住我的脖子,把我壓得近乎窒息。在激烈的嗆咳中被打得天昏地暗。牙似乎斷的徹底,而盈滿的口中的鮮血更暗示我傷的不輕。




莉蘿妲也在此時到我身旁。




「路易!你們幹嘛這樣!不要打了,喂!」她似乎設法拉開那些男孩,卻受限於力量的差距:「我說不要打了……!」





意識逐漸模糊,視線朦朧中只見她那頭金髮顫慄,眼淚直落。


充斥著無助及恐懼,但我卻無法為她做出些甚麼。




莉蘿妲,為什麼此時妳會站在這裡,怔怔看著這樣的我呢?







已經沒有力氣再多看她一眼了。





「你們快住手!我哥哥他……!」


「妳滾!」








一記肘擊伴隨著不知哪道狂怒的聲音向她掃去,剎那,那抹金影消失在我眼中,再也看不見。



永遠、永遠……









而我也終於閉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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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歌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