闇夜的夢

　　


　　突然，下起了大雨。



　　溼氣溫熱充斥著陰鬱的夜，窗外迷濛。千萬雨水藉這滂沱的氣勢以平日沒有的猖狂猛敲我的窗，並在城市的每個角落灑落震耳欲聾的寂寞。而那股嘈雜的喧囂硬是把我從被窩挖了起來。


　　我在房中踱步，惱怒老天為何不賞我一日的安睡，非要一再折騰我這淺眠人。


　　雖然略有不甘，但最後仍是窗外的雨聲撫平了我的焦躁。扭開床頭燈，揉揉疲倦卻無法闔上的雙眼，看來今晚不用睡了。



　　啊，又是一個無眠的夜。


　　於是我隨手拿起一本我似乎從來沒試著看完的書，倒在床上便讀了起來。那是一本關於狼的書，前面近十頁都是沒什麼意義的序，寫滿作者有多偉大、寫作技巧多好之類的諂媚。我可沒那種心思仔細品味。真正能讓我一再拾起它的，是那些精美的插圖與照片。

　　能拿來形容這種動物的，只有「美」。


　　銀灰色的皮毛、強健的下顎和後腿、敏捷的步伐及狩獵的精準，一切的一切原自於牠們對生命的忠誠。那是一種欲望，狂野但真實。世間萬物皆追尋著，甚至以生命換取生命，但沒有任何物種能像狼。能以一種殘酷的優雅將求生之欲發揮淋漓，極盡生命的力量在一場又一場狩獵中奔馳穿梭，以源自「起始」的力道與狠勁展開無數的搶取、掠奪，直至過完短暫的一生，方能逃脫出這場致命的遊戲。

　　我一直凝視著書中某頭狼兒的眼瞳，清澈的深暗我慢慢的漾起一抹迫切的微笑，急著將自己投入那看似無底的潭中，了解、試探、直到我彷若與牠們同在。

　　於是我墜入、墜入……朝那極深之處。



　　我與我的兄弟們在母親挖的洞中安穩的睡著，母親總是遲歸，無論太陽是否升起。我擠了擠眼，兄弟們毛茸茸的尾巴扎著我的身體，而我腦中現在只有一團白色朦朧的溫暖。洞裡只充斥皮毛、食物和兄弟們吐息的氣味，母親的味道則稍淡了些，但還是嗅得到，這使我安心。我在這裡很安全，我知道的。


　　突然洞口傳出了草被踐踏的細微沙沙聲，我從兄弟們的尾巴中掙扎地爬來，卻被一股強力啣上地面。我慌了手腳，只嗚嗚叫著，直到我發現是我的母狼，才安靜下來。母親費力地將肉拖回、扯下，再將兄弟們一各個個叼上來後，才疲倦地側身躺在一旁，看我們以窮極飢餓地撲去，一眨眼就把它瓜分殆盡。我滿足地用未發育完全的狼牙啃咬我那一塊鮮紅的嫩肉。

　　這時，我們身後的草叢傳出一股陌生的氣息，母親雖疲倦卻毫無放鬆警戒，一察覺便馬上跳起來準備應戰，我們一群小狼也齜牙咧嘴地低吟，邊謹慎退到母親身後。
　　從草叢中步出一匹瘸腿公狼，陌生且絕不友善，牠正覬覦著我們的食物。母親低聲咆嘯，警告這裡並不是他的地方，而且我們的狼群也在。這句警告雖足夠危險，但對一匹極餓的公狼來說卻仍比不過鮮肉的誘惑。他使盡全力撲到母親身上，利爪鉤抓母親的皮毛，想把它撕裂。母親受到威脅，為了自己的生命和身後的一群小狼，她燃起暴怒嘶吼反擊，他倆一度扭打一團，但母親終不敵公狼，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越深。我和兄弟們面對著同樣是狼族的敵手，因深諳我族的強大而無比恐懼。我們扯起喉嚨嚎叫，繞著圈子跑著，希望能引來我們的狼群。


　　絕望，為甚麼還沒來？是狩獵太累了，還是距離太遠？


　　母親的咆嘯已轉為無力的嗚咽，但仍拚命與對方兜圈斡旋，爭取生機。但我們並跑不遠，以敵方的速度看來，我們很快就會死。




　　突然，一道黑影迅速從草叢暗處竄出，強勁的一掌便將那公狼撂倒在地。接著一道、又一道，在他終於弄清狀況時，狼群之心和他的伴侶已將狼群率來，包圍那公狼，以低吼和威脅的咆嘯迫使他放開我那奄奄一息的母親。他一鬆口，狼群之心便猛力將他撞倒在地，而我們就看著那公狼絕望地和狼群之心展開實力懸殊的致命遊戲。在他們互相嘶吼扯咬時，其他母狼趁機把我們的母親拉出了戰鬥範圍，而她也在這時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我們胸腔沸騰著如此強烈鮮明的悲傷，但狼族殘酷的眼卻無法流淚。


　　狼群之心毫不留情地殺了他，在我母親的屍身前。


　　月夜，在下一場狩獵前，我們的狼群圍在母親周圍，只深深地凝視著她英勇戰死的身軀。由狼群之心發自內心的一聲長嘯，直至整個狼群的悲鳴，都傳達我們至誠至哀的悼念。狼群之心不斷咆嘯，讓整個森林和大野都知道狼群的悲愴，讓他們知道我們失去了一位母親、一位伴侶、一位戰士、一位伙伴，讓這世界都為她悲泣，我們失去了一個生命。


　　而望著狼群之心，我和兄弟們渴望變為成狼時能繼續追隨他的腳步，在這世界展開另一場偉大的競逐。





　　早晨的陽光亮醒了我，卻發現我躺在零亂的床上，而不是草原。才發現那原來只是個夢。但我並未忘了它。它在我清醒後越加清晰地呈現在我腦中，彷彿就是要我不能遺忘，不能遺忘狼族的記憶。


　　我拿起身旁的那本書，還是沒看完，但看著封面的那匹狼，如此熟悉，覺得我似乎已花了一生的時間將它細讀了一遍又一遍。瞬間，淚珠滑落。




　　人類雙眼取代了狼殘酷的瞳，我用人的眼睛掉下狼族的眼淚，哀悼著，為我那場身而為狼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