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裡了。」
「嗯,就這麼把他扔著吧。反正老頭魏司特不會介意的。」
「是這樣沒錯,魏司特上尉就是這種不拘小節的人。」
「不拘小節?是隨便吧!」
「哈哈!不過……把一個小孩丟在這沒問題嗎?」
「都已經15歲了,哪還是小孩!再說……他是罪犯啊。」
罪犯?罪犯……我嗎?我只不過想繼續活著,和基特、法努巴……夥伴……
只是這樣而已。
「快來呀!這裡有一個小孩!」
好吵,但我不想睜開眼。四周喧嚷人聲與腳步聲,及一種溫暖的嗶啵聲。我想,是火吧。
突然,一陣輕盈的騰空感,我被從乾硬的沙地拉了起來,小心地放到了較柔軟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是哪裡,或許因為眼罩還沒拿下來吧。不過,被放置的地方散發溫柔的草香,有人輕輕地跟我說話,我只囈語,對方卻悄聲笑了,好像聽得懂我在說甚麼似的。或許是設想到我可能有的不安,那人和我就這麼持續耳語般朦朧的對話,直到我昏沉睡去。
「他醒了嗎?」
「醒了、醒了!」
我使勁睜開沉重雙眼,看到的已不是透過罩眼薄布的斑斑光亮,而是刺得我瞇起眼的灼熱太陽:「呃……」我立刻閉上嘴。
我仰躺在數片巨葉鋪成的毯上,一群男女關注地圍繞在我的四周,人還真不是普通的少。我們就這麼可笑的對峙了一會兒,一位白髮皤皤的長者緩緩蹲了下來,與我四目相對,那雙冰色的眼如鷹,銳利且不留情面地瞪視著我,他舉起枯瘦黝黑的手臂,伸出手指按了按我的眉尖:「站起來吧,島的新住民,我們歡迎你!」
四周爆出了一陣歡呼,我還摸不著頭緒就被數不清的手忙亂地拉扯站起:「等等、請等一下!我說……你們請等、我是……你們放手!」沉默。慢慢地渲染開來的,沉默。
剛才熱情拉扯的手仍揪住我衣角,只是沒了歡欣。我用力甩開它們,低頭大吼:「我是被放逐來自生自滅的!」
回音如漣漪一圈圈擴散開來,必定傳到了遠處,傳到了每個人的耳中。
我微微抬起頭,卻發現沒有一絲驚訝的神色出現在任何人臉上。他們有些聳聳肩,有些點點頭,甚至笑了笑,好像已經習以為常。
「這裡,是『遺世之島』。」老者肅穆,那雙眼透出寒光,凜然威勢竟迫得我無法移開視線,只能望著,讓他目光深深勾入我瞳孔,挖掘、刺探,我心最深處的秘藏。「這裡是一座聳立於萬里無垠大海中的孤伶島嶼,而主導島的,是『遺忘』。來到這裡的人,都會漸漸失去有關於『島外』事物的記憶,在這裡,回憶只被追溯於『島內』。而會來的人,大都有無法忍受的記憶,亦或不可抹滅的創傷,而那深及靈魂的傷害,人們為了治癒,來到了這座島。『直接清除,就能得到快樂』,人們這麼認為。這就是『遺忘』,也是被堅信的真理。」在那對目光的凝視下,我在老人面前毫無防備,就像光著身子暴露在危機四伏的原野,是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是裸露殘酷的「現實」。
突然想起,年幼時經常說故事給我聽的母親。「遺世之島」也是曾聽過的一則,字字句句仍大致記得,但對於母親的面孔卻已是一片模糊,朦朧地、朦朧地……是遺忘吧?
「『遺世之島』?是真的?不是童話……」我悄聲問著,但已知道了答案。
「是的。」一個男人說:「我們在『遺忘』這令人絕望的方式中,找到了繼續存活的希望。現在大家都很快樂,這就是對我們來說的救贖,是我們的『現實』。」
我無語。一波波壓來的,只有沉重。
「我們晚上舉行慶典,恭賀你的來到,並祭祀『遺忘的女神』。」
人群散去,留我一人於此。而那句話彷彿從遙遠他方的縹緲處幽幽傳來,輕拂我的耳畔又悄然逝去。我會忘記……忘記基特、法努巴、父親母親,和我們共同編織的所有回憶?
不,我不需要『遺忘』!我不想待在什麼『遺世之島』!
「不要!」我脫口而出。
「不要什麼?」
糟糕。
轉頭一看,就在身後不遠處的一大片森林邊緣,一個女孩躲在樹幹後,只用一對靈秀的大眼遠望著我:
「你不想待在這裡?」
「不,其實是……」
「我也是。」
咦?
她慢慢走出來,到陽光可及之處。大約比我小二、三歲,那女孩。她有一頭長及小腿的順滑褐髮,鬆鬆地用環箍成一束,左鬢的頭髮也稍稍紮了起來,散發出一種自然的美。
「跟我進森林,我帶你去看島的全貌。」她說。我默默跟著她走進了那林。
樹蔭濃密,就算是陽光炙熱刺眼的這天,在森林中,看到的也只是稍亮的灰色影子。她走的很快,裸足踏在一層厚厚的落葉上,而我緊緊跟在她身後,就怕跟丟了她,會一個人在這看似無盡的林中迷失了方向。一段時間後,地勢漸陡,我們開始賣力將自己撐上變得光禿的岩石地,而那女孩快速跨步的渾圓雙腿也緩了下來:「就是這裡了。」
岩石路到空中便斷了,能夠俯視的,是更深處的谷。四周圍繞尖聳或緩和的群峰,白雪皚皚的上緣籠罩一片千年不化的霜霧,從山與山的銜接處漫出紫色的煙嵐,而那一座座的山峰,就算是極力仰著脖子,也望不見頂端。墨綠濃蔭在我們腳下、邊旁與山和那參了霧氣的虛幻藍天向遠方延伸,形成神異的風景,直到我們視線不可及之處。
我們坐在懸著的岩邊,眺望遠方,卻看不見海。
「噢,我以為這只是個小島。」我隨意說道,藉此隱藏不安與焦急。我該怎麼出去?這不是一座海中荒島嗎?海呢?現在是甚麼該死的情況!
「你看到了甚麼?」她問。
看到什麼?還能有甚麼!
「樹、樹、樹,山、山、山,還有更多的樹和山!」
「我看到神境。」女孩偏過頭來,黑色雙眸凝視我的眼睛,我無法撇開視線,只好回望她。「這裡的確是海島,但在『島內』和『島外』,世界是不一樣的。我們所在的地方,是神祇的空間,『遺忘女神』的。所以,島內永遠比島外所見的大。我們腳下的山谷是女神居所,在谷底,『遺忘女神』的神像就被供奉在那裡。」
「神像?那神呢?」我問。
她看著我,悄聲說:「在四周,島的某一處。」她拱起雙腿,用手臂圈攬著,好像在思考甚麼:「你不知道嗎?『神』是自上古以來人對這個世界冀望的意念結晶,經過億萬年強烈的期盼所形成的『靈體』,它們擁有那些人的意念所希望、所賦予他們的能力,那就是『神』,是『人類』的創造物。但在脫離了人的執著與意念後,終於另行開闢了另一個世界,蛻變成真正的、好似亙古之前早已存在的『神』。」她頓了頓,繼續說道:「就像是人們的嫉恨、憤怒千年累積,就形成了『復仇的女神』,祂的名字是『薩什瓦』,也就是古語的『仇恨』。像這樣,快樂有快樂的神;悲傷有悲傷的神,所以當人們想要忘掉某些事的時候,就有了『遺忘的女神』,祂的名字叫做『塞凡朵拉』。」
「塞凡……朵拉……」
「我叫做莎提耶。你呢?」她突然自我介紹,眼睛睜得圓圓的看著我。
「厄瓦德。」
「你在來這座島之前是做甚麼的?」
「竊盜。」
我瞟了瞟她,看她有沒有任何屬於一般人的反應,不過她只是一直看著我,好像在等我繼續說下去。我嘆了口氣,說:「我四歲時,父母死於一場火災,是村裡流氓放的火,只為了好玩。在父母喪生於那場戲謔的火後,我過著被人領養、拋棄;再領養、再拋棄的生活,直到遇見了他們,基特和法努巴,比我大三、四歲的夥伴,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他們雖然竊盜,但都是非常好的人,也只挑特定的人下手。我向他們學習竊盜的技巧。到最後越來越熟練,『生意』越做越大,終於引起政府注意。被通緝後的生活非常刺激,我們三人和軍方玩著你追我跑的遊戲,那實在太輕鬆了!政府和軍方都蠢得像豬一樣。」我輕蔑地下了結語。莎提耶笑了起來。可愛、清澈的笑容。「但最後一次,法努巴受了傷,我們走不遠,所以我們商量好,我的個子小,較敏捷,逃跑較容易,我先假裝被政府抓到,再潛逃與他們會合,地點就在港口。
在預定的那天,我被帶到了一艘船上,那時還沒有被戴上眼罩,我看到了我們三人的船就跟在海軍船後不遠的地方,甚至還看到了基特勝利的微笑。但最後,一場該死的暴風毀了計畫!風雨一停,後面的船不見了。我們被吹散了方向。之後就到這裡來了。」
講完這一大串話,喉嚨有些疼,看看四周好像也沒有可以解渴的飲品,我只好吞幾口口水打發了。
莎提耶凝望遠方,帶有一種想望大海的寂寞。她慢慢地說:「我也不是自願來到這裡的。」她挪動身子好面對我,我也依樣與她四目相連「我在一個月前發生船難,被海與海風運至此。我和父母是海上民族,一年中只有一星期會上岸,補給旱季不足的飲用水。一次出航時,第二天就遇上暴風,我和母親被吹落海中,父親急忙搶救,但他撈起母親時,我已飄的太遠了。但是……」
她突然站起來,抓住我的肩膀,力量大到指尖都嵌入肩窩的肉中,用盡全力地大喊:「我一點也不想待在這種鬼地方!」莎提耶的眼淚滴落我的臉頰,滑下脖子、鎖骨間,最後隱沒在衣領中:「就算我不知道他們是生是死,我也不想忘掉……與他們在一起的、的回憶!在這座鬼島甚麼都會忘記!從最小的事情開始,空無會漸漸擴大,到最後就像那些不生不死的人一樣!甚麼都忘掉,還自認為是幸福的!都是虛假!」
她從衣服和腰帶的間隔中抽出一張極薄的樹皮,將它打開,上面佈滿了用泥巴艱難塗抹的字跡:「從我知道這是『遺世之島』開始,我就將我所能回憶的事,不管是多小的事,全部紀錄下來。而我已經遺忘了其中四件事。」她指指那一大張樹皮的最底部,有四道割痕:「我遺忘的速度較慢,一般來講是一天要有一件事情全然被忘記。大概是因為我不是自願來的,而且用盡全力抗拒吧。記憶消失於腦中擴散的『空無』,彷彿那些被遺忘的事物從來不曾存在於這世界上。那種『忘記』不是『不再想起』,是『不可能再想起』,因為會連『想要想起的慾望』和『想』本身的記憶都被抹去。」
冷了,我的心。這裡是神境,使我遺忘的是神力,遺忘女神隨時在我身邊某處飄來盪去,而我無法抵抗祂。我並不想放棄與基特、法努巴會合的希望,問題是,現在我該怎麼鼓勵我自己,說這個『希望』不會被我忘掉?
「可是,」莎提耶握住我的手腕說:「現在有你。我們都不想待在這,所以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逃跑!」
「怎麼逃?」我問,提起了興趣:「遺忘女神是神,祂的力量是神的力量,妳要我們用肉身去擋祂?還是妳有什麼辦法?」
「剛才說過,人和神分為不同的兩個世界,神只有在神的世界才會是『實體』,在人的世界會是虛幻的。意思就是,神在人的世界想要活動,就必須依附在『在人的世界真正存在的東西上』,才能形成『實體』活動,不然就會像一縷煙一樣飄忽,很容易被吹回神的世界。而『遺忘女神』所依附的,就是這世界所『存在』的,在島中心山谷底,也就是我們正下方的那尊祂的雕像!」我們不約而同地攀附岩地邊緣,向下俯視,想像在那更深處,被恭敬擺放的女神像正閃著不屬於凡間的光。
「所以,只要破壞那尊神像,就可以破壞『遺世之島』的神境?」
「是。」
「我們今晚就走。」
「今晚?慶典之後?」
「沒錯,我們穿越森林。」
這次,換我領著她走下了這片岩石地,一如她引領我來,步入森林。滿心,希望充塞。
我不想再浪費任何時間。
- May 28 Thu 2009 23:41
塞凡朵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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