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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她的晚歸我得以佔有一個夜晚中一個城市裡一個房間內一室的光亮。
 
  然後我終於有了時間,終於有了光,再細細看一次那封信曾讓我落淚的地方。


  「願所有惡夢終有盡頭,使疲憊的妳能在夜裡著無懸念地安穩入睡。」
  妳說。

  
  我很淺眠,自小如此。
  曾經我說服自己,因為睡眠是很浪費時間的事情,而我的身心都不想磨耗大半美好人生在靜躺著猶如一灘腐肉一具死屍,所以我會躺在床上兩三個小時仍圓睜著眼;所以我會在凌晨一點終於入眠後,三四點時卻自動起床,盥洗穿衣、做好早餐看深夜卡通的重播;所以兒時我想像著身邊有多少人的陪伴,與我打發不得不釘在床上又睡不著的時間;所以我說服著其實自己是容易入睡的,卻又掙扎痛苦地在謊言中意識清醒。
  清醒在一個偌大的房間,獨自屈張著一個三、四歲孩童小小的手爪,眼中盡是恐懼而模糊的嗚咽。
  是的我知道。
  從小便不常與他們同睡,對於夜晚以及夜晚中熟睡的他們,最早的印象便是三四歲的我醒在有著可移動式柵欄的嬰兒床內,巨大的房間因夜晚因黑暗因遲重的呼吸聲因安靜得幾乎停滯的時間,甚至是因為遠方她的梳妝台上那盞從來不擰熄的昏黃檯燈,更加變得巨大駭人。蟄伏在一旁的什麼將空間朦朧了輪廓,視線所及只有被那暈暈暗暗的燈光探出的模糊線條,是米色窗簾濃稠的起伏、房間半掩的門和藏在外頭未知黑暗的他方和聳立在房間中央的那張雙人床。透過柵欄看雙人床彷彿被俐落切割成塊,期間隱微之處展現出人體局部,有時是拱起的膝蓋;有時是裹在棉被裡光罩面和陰影面都異常清晰的蛹,但更多時候是兩雙四只僵直蒼白的腳掌,正正衝進我視覺深處,再自腳底板延伸出兩具不動的我的父母。

  他們死了嗎?他們好像死了。如果他們死了的話,那麼這個房間就只會剩下我和我的寂寞。

  再也沒有其他。


  似乎是這樣的吧,然後那時小小的我的心就此空了下來。


  接著又是一個夜晚,我獨自清醒在偌大的房間。
  那是「我的房間」。
  嵌壁式的木頭書桌延展出房間左側一個稍高的平台,後面的是永遠半垂的簾和霧茫茫的厚玻璃窗。白色的壁紙上頭有簡單溫和的直條紋花樣,擁了整個房;擺在中央頭靠牆的床,兩側是方形的小床頭櫃,上面擺的桌燈一年到頭不竭地亮,是同樣昏昏黃黃暈暈暗暗的光。其他的空間就用木製的櫥櫃、絨毛地毯和大量的動物玩偶填滿。一個無懈可擊的我的房間。
  但我為何總是睡不好?
  閉眼即是另一個詭譎妖異的世界。有個女人對我笑著然後那個男人向我伸出了手,依稀記得那是白底卻綴有兩道黑直條的休閒襯衫。我跟他們一起跳躍在大樓的屋頂目的只是為了一包十元的薑餅人殘肢。家裡的人拉出陌生的笑靨說今晚吃牛肉火鍋。血色的雅虎首頁裡爬出了我漂亮的已逝的大阿姨。接著我走上一座沒有盡頭的灰色的橋上面遍佈已經死去多時或僵直或癱軟的貓。那個同學被他們拉著在我房間跳舞她的頭喀咚一聲這麼滾到了我的床邊來。
  血液四處噴濺,那柄染血的斧彷彿行刑後才剛剛消失在房門打開進入走廊的轉角間,極鮮豔的紅在昏昏暗暗的燈光下好像也並不突兀,我聽見了她滾動然後抵撞在床頭櫃上的聲音。
  我極度驚駭、顫慄痙攣著探頭下望。

  然後我又醒在一個偌大的房間,於不知是否相同的那個夜晚,在這個應該要能找到血跡的地方,床頭燈光依然昏黃暈暗。

  
  我只有一個人。


  我只有一個人,並且畏於求助。
  好想逃出這裡啊,但會不會一腳下去便踏到她的頭呢?彷彿感覺到她的眼神哀怨戚憤地把我刺穿看透生吞活剝。昏黃的燈光將白色的壁紙也映得昏黃;暈暗的光線使得思維意識也越暈越暗。如果我現在大哭的話。但一點都哭不出來呀。要是吵的話會被罵吧,她會責備而他會無動於衷吧,就像以往任何一次,我與夢魘相擁蹲踞在那個躺著兩具軀體的房間門口哭著入睡。所以我不能求救。
  我不能自己去尋覓安全,只好等早上了,等待光亮驅趕恐慌,把他們叫醒。八點一到,他們必定會為了上學的事情自己到我的房間來,要是聽不見任何踏到東西的驚呼就代表我害怕的那情形不存在了吧。
  那麼我就能夠安穩入眠了嗎?

  是的是的,我將與我的噩夢相擁安睡。
  這樣一來我便不再全然地孤獨。


  最後學會了,怎麼樣去逃避那份不安和寂寞。
  專心做事做到心神俱瘁;大量運動使身體和精神都變得疲弱懈怠;看一本書並沉溺其中;找幾個人聊聊天,說聲晚安。晚安,依賴著各種媒介或聲音的傳達,這是一個有溫度的字眼,晚安,驅趕著我身邊一直以來蜷伏的那些,最最親暱又排拒的,莫可名狀的什麼。

  喜歡嗎?還是習慣了呢?我想都不是,只是一種現狀,畢竟這樣的我如何改變這樣的寂寞,那些既厭惡又感激的。

  直到現在。



  但妳對我說「願所有惡夢終有盡頭,使疲憊的妳能在夜裡著無懸念地安穩入睡。」

  可能現在夜深我意識不清,眼瞼開始順著下垂的弧度將要闔上。我不知道我要表達的是什麼了,當初那個令人落淚的急切的概念,烙在我的心中又是什麼模樣?又是支離破碎且言不及義的一段。是否要再讓我與那些哭著笑著的人共度一宿再跳一隻既非最初也不會是終曲的舞。

  
  
  或許那可稱之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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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歌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