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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三天了,冷雨不竭地傾注而下。

  那日不知怎地特別晚回家,走下末班車已是晚上十一點多。因為延遲開傘的時間,我硬是鑽進雜貨店的屋簷下,腳尖微踮地走著,大半個身體幾乎要貼到斑駁的壁上。不過這時間反正沒人看見,樣子蠢點好像也沒關係。
  維持這僵硬姿勢走了會兒,不得不撐起雨傘時,我仰頸四處探望,僻靜的鄰里早暗了燈光,只餘幾盞路燈仍點著,以數個半徑的溫暖昏黃在漆黑蟄伏的巷弄中替我撥出一條晚歸的路。

  右轉出巷,較大的街道上人氣已散,靜得能聽見雨的喧囂。
  每滴雨落在地面我都以為自己聽見了清冽的一響;而無數顆雨珠錯落地降下,碎成身旁嘈雜的樂音,以整條街的寂寥作為共鳴,遠遠地揚了出去。

  這時馬路的斜對角傳來陣陣笑語,被雨洗得縹緲悠遠,發自一群正步出小廟的年輕人。我好奇地停下腳步觀望,十幾個少年在台北冬春之際的寒雨中,只穿無袖短衫,淋得滿身滂沱,看領頭的比劃列隊和步法而後循著某種次序開始移動。看起來不大正經的十五六歲,每個人都是一頭桀驁的染髮,仍稚嫩的臉龐挾著些許流氣。即使如此,此時他們卻剎那歛起了方才的笑意,一絲不苟地嚴肅起來。
  我邊猜想著是不是特別的時辰有什麼活動,邊挪步朝家的方向走。沒想到繞過那群少年,一頂轎子卻兀地呈現眼前。

  那是一頂小小的神轎,半被罩在廟簷下;半曝在大雨中。廟中懸的紅燈籠上,揮毫的墨跡似乎讓光添了份幽微冥暗,一尊木製的偶安坐轎上,似笑非笑的容顏在糝落的赤色輝芒裡,竟錯雜了無限神異和莊嚴!


  夜晚十一時的街道,那被隱晦紅光輕籠的小神轎旁,少年們雜沓的跫音於是瞬間靜默。


  我一向沒有信仰,這時卻有一股思緒猛然衝進腦中,狠狠震懾了我。
  我以往認為所謂的「神」是自上古以來人對這個世界未知的恐懼的冀望的欲求的期盼等意念所產生,屬於一種被寄託思念的存在。
  而那尊未聞名的神祇就這麼被擱置在那裡,披著繡獸紋刺官印的大紅官袍;冠冕也精巧地墜流蘇珠玉。但這滿身的華美,在祂被歲月洗鍊得黝黑亮澤的木體上都顯得庸俗且多餘。
  古樸神偶肅穆寧和的面龐,因為時間淬礪而散發出略帶憂傷的灑脫;世代遞嬗更使似笑非笑的嘴角懸著極細微的哀愁。祂踞於粗雕的神座中,張著晦暗瞳眸,凝望那些在大雨中蹙眉的少年,視線穿透他們,直至虛空。漫佈的悄聲交談隨大雨碎成詞句、再零落為不成一語的獨字。

  祂彷彿看透了世間所有。

  蒙昧的虔誠、一般人不再謹奉的儀式、過於漠然的心。眼前的少年仍秉持凝肅地演練步法,他們手中握的是祂也曾擁有的「光」,是被寄望的思念與忠貞的永恆。憑藉著人們賦予的象徵,祂或許可能有所擔受,但多少年來,祂看著每個人手中的那束輝芒逐漸流失,或急或緩,卻永不竭止。


  業已跳脫輪迴多少年?


  彷若亙古以來便存在的意念,如今只能依附在仍會老朽腐敗的木製身軀上,淋著天降的雨水。祂無法選擇逃避,木雕神偶的眼瞼永遠不可能有掩上的一天,就只能這樣靜靜地看著,強制地、粗暴地,看自己無法阻止光的泯滅、生命的消逝、人心的玷汙和諸多良善與道德的終止。

  那一半曝在小廟外頭的臉龐,淌著雨水的眼竟似是流淚。

  我呆愣在那裡,在小廟斜對角路燈與路燈照耀的半徑間幽暗的一隅,既無法移動半步,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直至一小群鑼鼓隊待年輕人演法完畢,隨聽來蒼涼的肅穆樂章,從廟裡魚貫而出,舞向光亮所不可及的漆黑他方。

  回到家已近午夜,在家人的責罵中,我卻無法自制地望向窗外。
  冷雨依然不竭地傾注而下,在玻璃上蜿蜒出無數曲折的水流。


  我設想今天是否可能是祂的誕辰。




[重寫的散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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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歌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