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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典之後已是清晨。

  還記得我與他們一起笑鬧,但我的笑並不為了「當下」,而是為了「慶典結束之後」。昨晚的歡樂在雜亂的村裡只顯得冷清,那些酒醉的村民全都睡了,在地上、街上、房子裡,沉浸在自己所堅信的美夢中,大概永遠都不會醒。



  我們也開始追尋自己的夢,我們堅信的夢。



  「妳確定是往這裡走?」我們帶了簡單的兩大壺水和一些食糧,因為這或許不是一天就能了結的旅程。

  「是,在這座島,只要是『心之所向』,必定會實現。我確信我們會到達。」莎提耶如此回答,我不甚明白,卻仍跟隨她所挑選的那一條小徑。



  我們在森林中艱難前進,叢草雜亂膨高,幾乎要埋沒我們腳下的纖細泥路;樹蔭濃密甚至無法滲入一絲陽光。我們持續向前。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林中靜默,只有鳥兒偶爾從更深、更遠傳來的啼叫,也沒看見除了我們兩人之外任何生物。林中靜默。


  「我們休息一下好嗎?」莎提耶突然停了下來,雙眼看向旁邊的一棵大樹。

  於是我們倚靠在大樹盤根錯節的底部,節省地吃著糧食的一小部份。她將昨晚的乾麵包撕成小塊塞進口中,對我說:「應該再走一天就會到了。」
 
  「咦?妳怎麼知道?」

  她若有所思地回答:「我曾迷路到女神像附近,大概就是這麼長的路程。不過我們行走得很堅定,所以或許還會再短些。」

  「對了,莎提耶,妳之前為什麼不自己來毀了神像?」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我剛來的時候,那些人不讓我單獨行動。他們恐懼我,因為我不像他們一樣,我渴求著他們所恐懼的『回憶』。而且…」她放慢了語調:「…『遺忘女神』或許就在附近,我不能輕舉妄動。」


  「這是甚麼意思?」


  「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神要停駐在這個人間,一定要依附在一個『存在』於這個人間的東西上嗎?但是若『只有』依附在那尊神像上,『遺忘女神』便不能達到『在人間自由行動』這個主要停駐人間的目的了,只能愣愣地待在原地而已。」

  我不知不覺的認真了:「所以?」

  「所以,我認為有『兩個。』」莎提耶凝視我的雙眼,以一貫的坦直:「女神依附在神像,先達到了『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目的;再從神像分出一部分,附身在人或動物上,完成『能在這個世界行動』的意圖。而我認為是人,因為在這裡的人都是祂最虔誠的信徒。」她微微一笑:「除了我們之外!」



  我們食畢,繼續趕路,直到天已經黑的我們無法看清楚前方,才又停下。


  這裡的天黑令人有些害怕,我們隔著一段距離睡著。回想起我和基特、法努巴在大海上看見那喧鬧的星空、快樂的月,森林裡全然的黑暗蘊含的則是死寂。



  醒來,莎提耶正坐在我身旁分配著今早的早餐,向我笑了笑:「早安,厄瓦德!」。



  啊,這樣就過了一天了啊。



  吃完東西後,我們整理了一下殘剩的糧食和水,繼續下去。我們不斷行走。經過昨天一天的折騰,我的腳酸疼不已,只要停步,小腿的肌肉便不住顫抖,站也站不住似的,反觀莎提耶那雙健壯美麗的雙腿,卻好像充沛無盡的精力,越走越起勁,速度也越來越快。

  或許是隱隱約約感覺我們正接近那處,我和莎提耶之間充斥著浮躁不安,和一點點莫名的期待。我們這一天依然少有談話,像這森林一樣安恬靜默。


  大約是中午吧,我不曉得。莎提耶覓得一流淺淺的清水,我們便在那附近休息了一下,順便補足快要喝完的飲水,也互相潑水玩鬧了一會兒:「厄瓦德是笨蛋!我的頭髮全濕了!」



  又走了非常長的路,我真的快要撐不下去了,走在森林凹凸不平的泥地上,不時還要避開路中間穿插的野草或是矮灌木叢,比之前跟基特、法努巴逃亡生活的任何一天都要累,且茫然。


  這時,突然一陣光亮從前方襲來,我趕緊閉上雙眼。因為已經兩天沒見到太陽,眼睛所視之物仍因被光刺入的那一瞬間而閃爍,令人暈眩:「那是……外面?」我呢喃詢問,在眼中光閃身影模糊的莎提耶走在前面,用手遮著陽光,這時也停下了步伐,回過頭來對我說:「嗯。到了。」


  她小跑步過來攙著我前進,到陽光之下。



  那是一塊不大的林間空地,四周緊圍著森林,接著是高山,女神的雕像就在空地邊緣,約與我等高,除了雕像頭部外,綴滿了憂鬱艷麗的血色花朵,順籐蔓爬上。好像是唯一受到太陽眷顧的地方,這空地的土也閃著炫目的淡金色回應日的熱情,與森林的蓊鬱墨綠恰成對比,連上頭高山的稀薄霧氣都與之相襯,銀白的雪與萬里的藍天也相互應和,一切的一切都簇擁著,這『遺忘女神的寶地』。

  我們走向神像,手裡已經多了兩根從森林裡拖出來的巨大枯樹枝。它有多大呢?大的足以讓我使上兩手全力只為托住它;大的足以毀壞那尊神像。


  看見神像,我們不約而同的跪了下來。那是怎麼樣的「意念」,能塑造出這樣的神?

  祂有著一頭捲曲柔和的長髮,垂到了地面上,形成精緻易碎的漩渦;尖細的臉,染著慘澹哀悽的一抹笑;深遂大眼半闔著,瞳孔中彷彿透出一抹幽光;纖細的雙臂裸露在寬鬆的祭祀之服外,雙手在胸前相捧成圓,中間甚麼也沒有。而祂,祂的雕像卻捧的如此珍惜、小心翼翼。我想,那就是祂所必需守護的,被上古人類賦予的「空無」吧。


  我們慢慢站起,心中充滿了不知名的崇敬與感動。
  
  不過,還是得毀了它才行!


  我抄起手中的木,用盡全力向它揮去──砰!


  咦?



  溫熱的血順著脖子淌下,有一些嗆入了口中,我跌坐在地:「我的血……咳!」血潑濺到了金色土地上,多麼殘忍華麗的一幕。


  我轉過身來。傷我的人是誰,雖早已知道,但親眼所見,仍讓我驚愕莫名:「莎提耶?」

  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把木棍舉的好高,上面沾滿我的血,染成了暗紅色。莎提耶在哭,斗大的淚珠不斷滑下臉龐落在地上,她哽咽著:「不是我!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她手一鬆,木棒從她手中滑下,但姿勢卻沒變,仍是那麼站著,任眼淚沾濕大片衣襟也沒有動一下。


  是不動,還是不能動?好奇怪。


  我顫抖著按住後腦設法壓抑血流,突然,莎提耶一陣詭異的扭曲竄動,關節不協調地反轉,隨即在一陣劇烈抽搐後,便頹然跌落在地。



  有什麼掙扎著出來了。


  在她原本站的地方出現,模糊卻也清晰的──『遺忘的女神塞凡朵拉』。


  『是我。』祂幽幽地說,慢慢靠近我,淒美尊貴的面孔勾勒笑容,淡淡的,哀愁。




  甚麼東西被抽走了?




  我睜大眼睛,極力掙扎想避開祂的碰觸。

  但在祂面前,我沒辦法動。



  不、不!街上遇到的小妹妹、賣菜的叔叔、鄰居的爺爺、外婆……父親、母親!
  

  絕對不讓祢拿走!最後的……絕不!




  按住後腦傷口的左手用力掐進了傷。致命尖銳的痛感傳遞我的每根血管,一瞬間,憑這痛楚得來的清醒讓我往旁邊跳開。


  我喘著。而祂空泛地舉著懸在空中的手,面向我,臉上寫滿落寞:『請別拋棄……忘了吧,一起生活……』再度緩緩朝我過來。


  「不要,不會讓祢奪走!」我嘶啞地咆哮,後腦的劇痛漸漸使我無法思考,我只一直挪動身體後退,卻還是無法阻止接近。啊,那雙蒼白憂鬱的手又出現在我眼前了。



  不,請不要碰我。


  『不,請祢不要碰他!』


  誰的聲音?好熟悉。



  兩個高大、模糊的身影擋在我和女神之間,他們好似正對峙著。


  『你們是誰?也是神嗎?不要妨礙我和我的子民。』

  『抱歉,沒辦法。他是我們最重要的人;我們是他最重要的回憶。所以,祢還是閃開吧!』

  回憶?那麼熟悉、溫暖的……



  「基特、法努巴!」


  那兩人,現在就在我的面前!

  他們轉頭對我比出勝利的手勢,露出笑容。熱情的、我最懷念的笑。



  怎麼回事?



  『笨蛋,在神的領域裡,甚麼都可能發生。』法努巴……。

  『別跟我說我之前沒說過神仙故事給你聽!』基特……。



  我留下的最後回憶,正在我的面前,與神對峙。



  『你們不要來防礙……』女神說著,手斜劈過去,卻在站著基特的地方,劃過了一片空無。『什麼?』祂聲音中透出一絲驚訝。


  『祢是神,我們是回憶。我們都是不存在在這個世界的虛幻,祢這傢伙絕對沒辦法打到我們的!』法努巴的頭腦還是這麼清晰,至少記憶中是如此。
  而我……甚麼都無法幫忙。我依然這樣,只能縮在他們的背後尋求庇護,一如以往,膽小、懦弱、幼稚、無知。


  我好沒用。


  『厄瓦德!快去拾起那根木棒把祂揮散!』


   聽到這句話,我還沒清楚意識便向不遠處的木棒奔去,而女神則是往反方向移動。

  『快!祂要逃了!』

  『那木頭是實體,我們無法撿它啊!』

  『趁祂附身的人還在昏,趕快把祂驅散吧!』

  『不然你連我們都會失去。』

  『厄瓦德,都靠你了!』



  『我們還要再會合的,不是嗎?』



  
  一瞬間,我已來到女神身後,祂一轉身向我伸出手,但我只用力一揮……



  嘩!
 



  結束了,這空地除了莎提耶和我之外,再也沒有別人。木棒還在我的手中,追到了、尋得了,那麼輕鬆,卻又艱困的旅途。

  在這『遺世之島』,莎提耶醒來前,我來好好想想該怎麼逃吧!反正只要堅信,就一定會實現的,在這神所庇蔭的天空下。



  祢說是嗎?『塞凡朵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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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歌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