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本的草原上,羊兒找到了最後的歸宿。」
妹妹的頭輕輕倚在我肩上,呼吸沉穩而緩慢。睡了,終於。
我闔起故事書,小心翼翼地將她的頭緩挪至一旁的軟枕,幫她蓋上毛毯,在這寂寥的夜,深怕驚醒了,我最心愛的妹妹,莉莉絲。
吹著晚風,回頭確認帳篷,裡頭的燈依然昏黃,如往常一般。我放心地走的更遠,在這偌大淒涼的草原。
我們馬戲團的帳棚矗立著,一片冷清下,泛黃的紅白雙色帆布、斗大的花體字,在廣闊的大野中猶顯突兀。
加入這馬戲團,已經四年了。對於父母的印象,已被忙碌生活洗鍊得模糊,剩下的,只有回想起他們時一片朦朧的黑暗,和一股深深的恐懼。
四年前,我不堪虐待,帶著妹妹逃家。對於那幢熟悉又陌生的房子,唯一餘下的是媽媽惶恐的隻字片語、爸爸的怒火、身陷肉中的藤條、汙濁沉重的酒氣、血,和妹妹不斷哭喊的:「不要打、不要……!」
已不願再忍受、不願再看。
於是,我們逃了。
幾件單衣、毛毯、一些食物,已足夠我們兄妹撐過好一段時間。那夜,帶著當時才五歲的莉莉絲,我們撕破衣服纏成繩索,順利從三樓爬下,鑽出籬笆後,我們拔足狂奔,像是有什麼在後追趕似的,就算已上氣不接下氣,我們也不敢放慢腳步,深怕又被捉住、控制、囚禁。
那時,腦中唯一的意念只催促我們,跑。快跑、盡全力的跑,跑得離那裡越遠越好、越遠越好。
我們著魔似地服從那個意念,當我們回神時,已在城郊之外。
在意料之內,我們淪落街頭。我和妹妹只遊蕩著,等待過路人的施予以延續生命。以前的事,絕口不提,不知何時這已經成為我們兄妹的一種默契。賭氣似的,我們變得沉默。
流浪。我們飢餓、痛苦、忍受嘲弄與鄙夷,石磚磨去了我們的粗布鞋,莉莉絲的腳掌也從軟嫩被傷的紅腫潰爛。有變得堅強嗎?或許。但能確定的是,我們有了從前不敢冀望的,幸福。
又過了幾個月,我們被『彩紅鬍子』馬戲團團長收養,就一直跟他到現在。
「小鬼,你叫啥名字?」彩虹鬍子問道。
「朱諾。」
「我可以提供你和你妹妹吃住,沒有薪水拿,但保證能夠好好過活。怎麼樣,要不要跟我來?」
天天過著為下一餐著落苦惱這種日子的我們,欣然答應了他。
條件是,我要成為他的丑角。
從那刻起,套著紅鼻子畫上大濃妝就成了我的工作。上面塗滿鮮豔幾何圖案的衣服,浸淫我這些年來的努力與艱苦,是人群快樂的源頭;誇張的領口、蓬鬆的袖飾、掛滿鈴聲清脆的訂做八叉帽,喧嘩著,那並非發自內心的笑聲。
我漸漸成了馬戲團的軸心人物。為我們的工作增添色彩,大家都知道「彩虹鬍子馬戲團那兒的小丑,表演最精采」。
名聲遠播,我們成了名副其實的『彩虹鬍子』。
一個難熬的夜,我想。妹妹已經安眠,夜深了、燈滅了、世界也隨之沉默。
而我卻無法入睡,思緒紊亂擾人。
三年來……我到底真正地做過什麼?讓我們兄妹得到溫飽、找到了工作、讓莉莉絲又懂得發聲歌唱、讓她又有了笑靨……然後呢?
思緒依舊混雜。
「這樣已經很好了,莉莉絲開心的過每一天,我也還可以繼續撐下去。我還在索求甚麼?別要求太多……」
對自己說過不下千百遍的話語浮現,我試著讓自己被撫慰,但心裡卻還是有一小部分清楚且明白……理智點,我在欺騙自己。
就一直在草地上躺著,默默祈禱妹妹別大聲哭喊我的名字,被那個我永遠也不能得知的夢驚醒。
我從未做過一點自己想做的事。
朝陽升起,得去幫莉莉絲準備洗臉水了。我站起身,一片昏沉。
我從未做過一點自己想做的事。
助手幫我疊好了汗衫放置床上,我將沾滿露水的上衣脫掉,換了新的內衣,套上汗衫,嗅著乾淨整潔的氣味。
我從未做過一點自己想做的事。
十點了,第一場戲碼再兩小時開演,我對莉莉絲微笑,走出我們的棚子,進入主場。
我從未做過一點自己想做的事。
萊德先生在我的臉上塗塗抹抹,畫上討喜的紅星和水滴。他笑著說,我今天仍就是場上最受矚目的一顆星。
我從未做過一點自己想做的事。
訓獸師小姐在開場前幫我扶正八叉帽,並俏皮地彈了一下掛著的鈴鐺。
我從未做過一點自己想做的事。
開場前兩分鐘,大家都顯得有些緊繃,做出勇敢的表清宣示著:我會全力以赴。
我從未做過一點自己想做的事。
該我上場了,團長鼓勵地拍拍我的肩膀,露出肯定的笑容。
我從未做過一點自己想做的事。
在眩目的燈光下,我繞著整個場子賣力跑跳,配合主場人,一會兒翻滾、一會兒摔倒,我誇張地哭哭笑笑,將全場觀眾的情緒帶到最高點,汗水溶掉了濃妝的一部分,我滿臉的花花綠綠更將人們逗得樂不可支。
整場的喧鬧,我心底的聲音仍默默提醒著我,重複那單調的旋律:我從未做過一點自己想做的事。
聲音持續。漸漸地,我分不清楚這嘈雜到底是從哪裡傳來,是腦中?亦或他人?
我跟著觀眾一起大叫、大笑,用盡力氣地狂奔猛跳,想要揮霍甚麼,卻又吝嗇地占為己有。我的生命。
終場,我們一一謝幕,大家都說笑著,稱讚我,這是你表現最好的一次。啊…當然其它場也很精采,但今天的更……他們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忙著解釋,但我,聽不進去。我也笑,陪你們笑。
封閉的孤獨,無處宣洩,狂亂攫住我的意念。沒人知道我心裡的寂寥。當然不怪別人不了解,因為我一向寡言。但是他們應該看的出來……但是我也有錯…….但是他們……但是、但是……。
回到了後台,我昏厥過去,怎麼樣也醒不過來,任憑他們搖撼,我的心依舊堅定,將我變成了自己的囚犯。
依然,我從未做過一點自己想做的事。
那是一種全然的幽閉。
莉莉絲和我生在貴族家庭,卻因為是父親繼任所生,而遭到眾人的唾棄、恥笑。但當時一切都還好,我們因為生活在父親的庇蔭之下,從沒受到太大的委屈。還記得,他總對我們溫柔地笑著,帶著一些無奈,淡淡的愁。
慢慢地,家道中落,父親以往的那些朋友再也沒有來拜訪過,父親的脾氣越加暴戾,酒也越喝越凶。一次他將暴力加諸母親,狂吼:
「我但願沒有娶妳,沒有生下那些撒旦的孩子!」
我和妹妹終於明白,原來父親一直是這麼看待我們的。
從此以後,我們再也不得安寧。所謂的「家」,也變成了鬼屋。
「哥哥!哥哥,你不要死掉!我最愛你了!快點起來,哥哥……!」
遙遠、遙遠的地方,傳來莉莉絲帶鼻音的哭腔。
該回去了,莉莉絲,親愛的妹妹,我不該讓妳哭,對不起。不過哥哥想告訴妳,這是一場好長、好長的夢啊。
「唔……」我睜開眼,帳篷的布隱約透進不知道是哪一天的陽光。
我睡多久了?
「哥哥!」
莉莉絲一聲驚叫,便整個人撲到我身上,又笑又叫地把眼淚和著剛採的花瓣沾了我一身光亮。那是她的光。
「莉莉絲……哥哥想跟妳說一些事,妳慢慢聽好不好?」我撫著她的頭髮輕聲耳語。
「哥哥,我們再去外面吧。」
「咦?」
她認真的眼神穿過垂下的髮絲直瞅著我。莉莉絲,我的妹妹,什麼時候妳成熟得有這樣的表情?
「好幾年,哥哥一直在工作,好累的。」她若有所思的說:「我常常還要哥哥勉強陪我玩,我好不懂事......」
果然,是因為這樣。她還是個孩子,我怎能期望她懂我?
「……而且,哥哥好像很寂寞。」
我心中凜然一震。
「好一段時間了,哥哥的表情很奇怪。我好懊惱。」莉莉絲說得很慢,一字一句都是她費盡心力思考所得的結果:「我知道哥哥是大人,但是我還是希望哥哥可以跟我講,我一定會想辦法去懂得……畢竟,好多叔叔阿姨都教我讀書,你看,我已經認識好多字了。」她悄悄瞥了我一眼。
沉默。一陣子後,莉莉絲用更輕、更緩的聲音說:
「而且,哥哥一直都在幫我、想要養活我、讓我過得很好……但是哥哥呢?你自己都沒有好好休息,沒有做一點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好心疼你。哥哥以後有心事一定要跟我說喔。因為,我們一直都再一起呀。這是我們的承諾。」莉莉絲對我微笑:「所以,我們再去外面吧!外面的世界,可以讓哥哥自由自在喔,不會再難過,好嗎?……」
一瞬間,有什麼炸開了。
我緊緊抱住她,用盡我全部的生命抱緊她,我心愛的莉莉絲,我信任的妹妹。
「可是,哥哥沒有錢喔?」
當天夜裡,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竄出了帳篷的範圍,悄悄地遁入黑夜。
我們又脫逃了,永遠永遠,逃出了囚禁內心的監牢。再也沒有背後追趕的甚麼、再也沒有。
雖然我永不會忘記我身為「彩虹鬍子馬戲團當家丑角」的時光,但我也永不再是那時的我。
現在,我已不是任何人的丑角。
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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