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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五十分,我衝進滂沱大雨中,極力壓抑強烈的反胃感與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擦肩而過。

六點五十八分,全身都被冷雨浸透,最內層的襯裡也緊緊巴在皮膚上。我甚至覺得此時此刻我就是隻落水的雁或逃出池塘的青蛙。

七點零一分,我進入便利商店,謹慎地選了把透明了傘。

七點零二分三十七秒,當店員碰到我的手的瞬間,我吐了。



我奔逃出去,留下身上所有的錢、剛結帳的新傘和不知所措的店員。

好髒。


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好髒



不要碰我!


我癱跪在人行道上乾嘔起來。那人指尖的溫度似乎在手臂上燒烙了一道染著劇毒的裂口,隨著極度的噁心越鑽越深越鑽越深。



我又吐了一次。



七點十六分,短暫的昏眩中,我恍忽地將東倒西歪的世界納入眼簾,大雨混著淚朦朧了雙眼。這樣看或許還比較美。


不過是個骯髒的世界。

充斥污穢的人、污穢的一切。



七點二十一分,我倚著一旁的路燈燈桿艱難站起。

七點二十一分五十四秒,我扔了我的外套。

七點二十二分,我開始朝家的方向緩慢前行。

八點零九分,打開家門的瞬間,溫暖乾燥的黑暗奔湧而出,讓我沒有理由地感到心安。

八點十三分,一口氣褪下所有因吸水而沉重的衣物,身體輕盈了不少。惟獨遮住大半張臉的口罩還悶濕地掩著口鼻,但在進浴室前我不敢把它拿掉。泡澡的熱水傾洩而下。

八點二十八分,終於大致處理完更換的外衣。我走近浴缸把水龍頭關掉。

八點二十八分十五秒,赤裸地被翻騰的水霧包裹,感到自己快被融化在層層溫溼的蒸氣中。我的面容剎那間失去了輪廓。




「氣體這種東西呀,會直接從鼻子、嘴巴侵入你的體內唷!」


我摸著繫在耳後的繩,猶豫。


「盤據體內的氣體,會被你吸收、完完全全地合而為一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卻感到幾近窒息。


「它們會融入你的血肉中,一輩子不分離喔。直到你的死期將至。」


我用力扯下口罩


「哈!」




八點二十九分三十秒,我驚慌失措地滑入水中。極高的水溫瞬間將皮膚掠上一層紅,幾乎讓人昏厥。不過、這樣就好。


這樣就好。


八點三十三分,凝視左腕上的錶,同時讓全身的骯髒罪孽與燙人的水一起蒸發。

八點三十三分零九秒,秒針規律走動,就如偶爾能聽到的心跳聲一樣虛幻。看起來似乎可以永恆地持續下去,但它們終究會停止。雖然仍不知是何時。

八點五十四分,我睡著了。

九點二十五分,驚醒在轉為微溫的水中。大概是因為那場詭譎的夢,我睜開眼睛、如此惶恐。

九點二十六分,用浴巾包裹的身體微微顫抖。

九點二十八分,仔細拭淨肌膚上輕附的水珠後,我戴上口罩,望向鏡內,油然而生一股破壞的衝動。

九點四十一分,收拾滿地的碎玻璃,殘破的指節和綻裂的掌心,細小的碎片深深埋入隱約的傷口裡,鮮血流淌與沐浴的水痕染了一地。

九點五十分,清潔完後,我囫圇吞下一大碗白飯,望著電視閃爍的螢幕發呆。政論節目一再上演可笑的口水戰,日復一日玩弄他人直到未來就此無法轉圜。



我在做什麼?

時針、分針、秒針,它們尖刻地指出最精準的命運。我們或是屈服、或是違逆,但只要還生存在這世界上,就絕對不可能逃離。



致命性的分毫不差。



我只能選擇順從。




十點十九分,窗外雨聲漸弱,使勁擰著自己的手腕,錶帶深陷軋出了淡紅色的印痕。

十點二十一分,我努力在困倦中保有一絲清醒。

十點二十二分,頭倚手臂靠在窗邊,隔著口罩呼吸城市的夜。

十點二十九分,神智逐漸游移。我徘徊在暈眩與目盲的邊際間,襲捲而來的反胃跟不適中我痛苦掙扎。

十點四十三分,從意識模糊的淺眠中醒來,額上敷著一層冷汗。

十點五十分,我吐了。

十點五十四分,我拿著裝水的杯子和一罐安眠藥坐到餐桌前,凝視透光的玻璃映在桌面的彩芒使我猶疑。



到底是要睡一會兒呢?還是要就這麼睡下去?



十點五十七分,吃下三、四顆藥丸,靜待能安眠的時刻。

十點五十九分,我又去喝了杯水,把喉中殘餘的藥味與欲嘔的衝動一同嚥下。

十點五十九分,還是睡不著。我索性乾吞了兩顆藥後又趴了下來。

十點五十九分,這種不安是什麼?

十點五十九分,我盯著我的錶。亮澤的錶面因昏黃的吊燈散發柔光,澄金的框隱隱暈染,把精緻的錶帶襯得典雅脫俗。然而似乎有什麼哽住了。



十點五十九分。




喀嚓。







世界壞了,一種破滅的聲音呼嘯而過。



再也不能前進。







十點五十九分。


我生命終止之時。


十點五十九分。


我正從世界剝離。


十點五十九分。


世界也正離我而去。


十點五十九分。


破滅的聲音逐步逼近。


十點五十九分。


沉默的天空無鳥悲鳴。


十點五十九分。


精準無比的絕望。


十點五十九分。


僅僅一格而已。


十點五十九分。


哽在胸中瀕臨崩潰的哭啼。


十點五十九分。


已經沒有聲音。


十點五十九分。


聽不見世界的嘆息。


十點五十九分。


「再見了,笨蛋。」





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摔碎的錶躺在腳邊,散亂一地的指針投射無窮遠處的地平線。



發狂的命運在跳舞。

他問我該不該笑。

嘴角上揚到了詭異的地步。


「再見了,笨蛋。」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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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


啊。




失序的世界對我微笑。

哈哈。

我於是牽起他的手。

哈哈。



「再見了,笨蛋。」






喀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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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歌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