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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被擦得晶亮的皮鞋頹喪的棄於一旁,漆黑的鞋尖也已蒙上一層抹不去的灰。


「吶,妳說,時間的流逝,是不是永無止境的呢?」

他曾微笑著問我,我一愣,當下不知該如何應答。



不過那也只是曾經。




他來到這裡兩年了,是症狀嚴重的人之一。親眼見到父母被強盜吊死在玄關正上方的遺體,這個清秀開朗的高中生頓時失卻了言語的能力。



喀啦。



像是有什麼壞掉了。空虛的胸中逐漸迴盪起心碎的聲音。


他無聲地踏進家門、悄悄踱步到歹徒身後,抄起父親慣用的高爾夫球桿敲昏了正大肆搜刮的那男人。再硬生生地把他的頭剁了下來。




用高爾夫球桿。




當他從容地到警局投案時,已是一週以後的事。比起那顆軟爛腐敗的人頭生前曾受到多慘無人道的對待,更多人注意到的,是他含在眼中,盈滿冰冷笑意的淚光。

無論如何威脅恐嚇哀求勸誘,他自始至種保持一貫的沉默。長達數十小時的偵訊幾乎沒眨眼,清澈的眼神凝視著眼前或肅穆或精明的專家,臉上偶爾露出的微笑,平和地挾著一絲令人無法覺察的瘋狂。


於是他被送到這裡。


兩年後我們相遇。





「對對對,站上來。」那時例行的身體檢查,我正好為他測量。


攙著他瘦如枯骨的手臂站上體重計,蒼白的身形顯得有些憔悴。「一百七十五公分四十七公斤?你到底有沒有吃飯啊!」瞥一眼起伏輕微的指針,我責難地瞪向他光裸的胸腹、臂膀。

凸出的骨節和暗青的靜脈交疊,徹底洗鍊了這副年輕的身軀、抹去青春最後一點風采。


他笑了笑,僅此而已。



後來,由於他的失控,他被送到了這裡來。

兩名護士和專診醫生差點死在單薄的病房中。破門而入時兩個女孩已奄奄一息倒臥滿地艷紅中,顱骨因遭劇烈撞擊而凹陷變形、飽滿圓實的眼球晶亮地滯於地上剛停止滾動。而醫生的頭硬被崁入扭曲的窗櫺中,鐵製的窗框上濺滿了幾近行刑的暴虐血跡。


而那少年只坐在床上,靜靜擦拭著滿手腥紅。



醫生被嚇出了瘋病,語無倫次間悲鳴出頭差點遭人剁下的恐懼。


徒手。




C號房築在最高的樓層上,森冷的日光從小窗扎了進來,蒼白而刺眼。他靜坐床上,在光線的照射下透明的有點虛幻。

那時我正為他收拾房間、清理穢物。



「吶,妳說,時間的流逝,是不是永無止境的呢?」

失語的少年輕笑問道。


我一愣,當下不知該如何應答。


兩年間從未開口的他,流暢的言詞傾瀉而出,輕鬆歡快得令人懷疑那兩年的真實性。




「你…什麼時候……?」


「『一開始』。」他柔聲耳語:「別告訴別人啊。」



不知怎麼地,我也就這麼答應了他。



秉著秘密,我對他漸漸感到好奇、也有些害怕。一切的一切都驅使我去接近、去探索。

而他只微笑面對我。




「我之前問的那個問題妳還沒回答我。」


「什麼?」


前天他又一次的失控,把巡房的護士打跑出去,再對前來查看的警衛施暴、差點刨出了一只眼睛。現在只能被通電的缚繩綑在床上拘束著行動。



「關於時間的流逝…」


「喔!」


「若時間的流逝無法停止;也不能抹銷什麼,那麼記錄下的是歷史,那對於不會在歷史中出現的、拚了命活著的我們來說,『現在』算是什麼呢?」


「這就是你不語的原因?你一直在想這件事?」


「…算是吧。」



他微笑。沉默,又在彼此間蔓延開來,但我們絲毫不在意。注視著他削瘦的身軀,修長的四肢裹在尺寸單調的白衣中格外不適合。


「你是不是又瘦了?」過了一會兒我開口道。不放心地握了握他的手腕,發現原已如柴的關節瘦得只剩一節骨鯁。


「我不想吃這裡的東西。」他瞥嘴:「最近挺想吃火鍋的。」


「火鍋?」


「不用那麼驚訝,我是精神病不是腸胃功能有問題。」他不容拒絕地微微一笑:「我想吃火鍋,妳可以幫我嗎?」





一週後,深夜。

我跟巡房的同事換了班,推著一台滿載火鍋料及一切必需品的藥品推車,以雜物掩蔽,悄悄潛入陰暗的病房。

裡頭不同於以往被森白月光侵據的淒冷,橙黃的燈光染出一片溫暖明亮。



「我等好久了。」眼神熠熠朝我直望,他開心得薰紅了臉。


「我什麼都帶來了,咱們就動手料理吧!」爽快倒下一包香菇丸,我拆著市售的火鍋料,他七手八腳地幫忙,很快就佈置了一鍋滾燙豐盛的佳餚。




「這給妳。」他大吃之餘夾了一塊肉給我。


「那這給你。」我二話不說回敬了一個蝦餃給他。


「謝謝。」他瞇著眼笑起來,秀氣的臉褪去蒼白,如尋回了一絲已逝青春的光影。


我們吃著寒夜中的火鍋,閒話家常。簡陋樸拙的病房裡滿溢著一種溫馨,令他展顏;我亦開懷。




或許這種寧靜就是他想要的吧?





要說的話,我會說他是最瘋的瘋子。


剁了歹徒的頭、失語、絕食、差點殺了專診醫師護士、逼得自己被關入猶如壁壘的這裡,都只是偽裝。

他曾笑著說,他想脫出無用的法律與社會之外,為求自己的一片自由、一片安樂。


這裡是極致的樂園,不用再恐懼任何人受到傷害。



他是個最瘋的瘋子。

他要別人認為他是瘋子。

一切都是手段。

為了他的世界他的遊戲。

謊言欺瞞虛偽狡詐做作暴力,堆砌的城牆隔絕了任何人。



包括自己。






「欸、妳飽了嗎?」他關切的問著:「怎麼在發呆?」


「沒事沒事。」我急忙塞了口菜到嘴裡。




他瘋了啊,徹徹底底的。


但是不是大家都忽略了?他也是個孩子。





隔天,他被發現倒臥床邊,額上的凹裂與四濺的血已凝成一片暗赭,在蒼白的牆面上照應出一簇絕美的花。





世人臆測他的死,順帶一件一件攫出他的過往。


畏罪、天譴、幻覺、夢魘、毒癮、自殺、他殺……各種推理伴隨無法抹滅的嫌惡睥睨浮出檯面。



但最多的仍是那愚蠢至極該死的好奇心。



他的人生在每個人的口中無不例外的被塑造成一出短促而滑稽的悲劇。



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他並非你們所想的那麼荒唐;事實也不如你們所描繪的不堪。





因為,他是笑著的啊!









但我知道,你們想要的只是一個聳動而誇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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